再见黄昏

黄昏,她穿过村里的小路,向北直走爬上小山坡。
铺开一张棉麻老布,从竹篓子里掏出一瓶小酒,一小盒子炸腰果。
她安静地坐下,斑白的双鬓被夕阳染黄,眼角的皱纹被夕阳抚平。
她眼神清澈,依稀还是那个脸颊红润的小女孩。
仿佛,这五十多年的岁月只是一个无痕的梦。
等他。

老周,你说,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得野蛮任性的呢?大概是你娶了我以后吧?我可记得在嫁给你之前,村里的人都说我乖巧温婉。可这得怪你,谁叫你什么都让着我呢?就好像,不管我做错什么,都该算在你的头上。

记得我生了孩子以后,那些个悲观情绪仿佛被点燃了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感觉像泡在苦水里。有一次你写生回来,隔着个小院就听见我在哭,匆匆跑进来,发现我只是因为儿子的尿布还没晒干,没得换。
那天,你抱着儿子,牵着我走上了这个小山坡,那也是个美丽的黄昏,你指着村口那两条路说“每一条路都有左侧和右侧,靠左走是快乐,靠右走是郁闷。痛苦不是因为你在交叉路口选错了路,而是你一直让自己靠右走。”

老周,咱老屋那平房要拆了,征地补偿了点钱,可我真舍不得你知道吗。
我记得有一次,天蒙蒙亮,我刚睡醒,床上没了你父子俩,我马上掀开被子下床找,结果我看到你在隔壁灶台前背着儿子哼着歌。
炉子里干柴枯枝烧得噼啪响,那火舌啊像在沉重的大黑锅下妖娆起舞。掀开木锅盖,满满一池子猪食腾腾腾地冒气,你退避三舍皱起眉头的样子真好看。

老周,我明天就随儿子媳妇去香港了,你说,香港是不是一进去就是高楼大厦呢?那边的老太婆都穿怎样的衣服?虽然我不再年轻力壮了,但身体还算健康,去到那里我吧,尽量不成为他们的负担。
村里的人听说我要跟随儿子媳妇去香港带娃,都说我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正要享清福的时候,这样一去是要没了自由的了。
是啊,你说我在这里活了快一辈子了,就算儿子不在身边,也可以过得悠然自在啊。

几十年前,大伯和我爹离开山寨出来外面的世界谋生,我奶奶也本可以不跟着出来,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她。
她更多的不是害怕孤独,而是害怕儿子们在异乡过得艰辛无人依靠。
那年我六岁,我看见奶奶在离开寨子前,架起梯子爬上横梁对她那副早几年前就准备好的棺材摸了又摸。
她说生可以无房,死不可无棺。
可出去以后,她就再没有回来过了。那副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终究没能成为她的归宿。

老周,我不怕六十多岁又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头来过,我奶奶不怕,我也不怕。人们世世代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们生而在此,现在要去另一个地方打拼也是相当艰辛。
所以,我选择这一条于我而言比较艰难的路,但至少他们两口子的路就能宽一点点。

我不怕苦,我会靠左走。
对了,忘了告诉你,在你走后,我的坏脾气又变好了,可能她知道,这世上唯一包容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谢谢你,老周。
再见,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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