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人因心慈手软而丢了江山,刚毅暴烈的人或许会责问他:为什么不做强者,难道担心被骂为暴君?暴君当然不是什么雅号,但在许多人看来,或许还是比窝囊废强。问题是,我们从正史所得之教训,不正是暴君们丢了天下吗?君王们一旦身临险境,应当选择做仁君还是暴君?对此,能有标准的答案吗?不妨先看一些历史事例。
刘璋
无论从正史还是演义都能看出,三国人物何等英雄!如果突然冒出一个窝囊废,就会十分显眼,很被人不屑。那个被刘备夺了江山的刘璋,就正是这样一个窝囊废。
刘璋(?—220)与刘备一样,也是汉廷宗室,继其父刘焉做了益州牧。刘璋与汉中张鲁交恶,感到蜀中受到威胁,于是接受其部下张松、法正等人的建议,迎刘备入蜀相助。211年,刘备率精兵良将进入蜀中,刘璋竟然毫无戒心,亲率文武百官盛情接待,供应丰盛的物资,只望刘备助他去讨张鲁。但刘备却另有打算,就在进军汉中的次年,还军直取刘璋,214年围了成都。当时成都尚有精兵3万;刘璋在蜀中颇得人心,军民都愿效死抗敌。可是刘璋却以不忍连累百姓为由,开城出降,将乃父留下的这份好端端的遗产,拱手送给刘备;他自己则被刘备安置到南郡公安当逍遥公去了。只是到孙权袭取荆州后,授刘璋益州牧,驻秭归,刘璋的境遇才有点象征性的改善。
史上对刘璋的评价颇多歧异。一般人认为他愚弱,也有人说他仁慈;《三国志》作者陈寿的评价则有点严厉:“璋才非人雄,而据土乱世,负乘致寇,自然之理,其见夺取,非不幸也。”这就很有点成王败寇的味道。陈寿乃蜀中本土人,对蜀中旧主却无半句好话,刘璋父子两代在蜀中的统治,恐怕也谈不上很成功。
且不说如何评价刘璋治蜀的功德,能肯定的是,正是刘璋的软弱退让,才使蜀中江山如此轻快易主。那么,刘璋是否完全错置了他的角色?他难道不该学一学三国时代遍地皆是的豪强枭雄,强硬振作,刚毅果断,杀伐无忌,只要保住江山,宁背暴君之名?这种思路不免面对两个问题,它们分属事实层面与道义层面。
首先,一个强硬甚至暴虐的刘璋,就能改变江山易主的命运吗?回答是:可能,但并非必然。刘备与刘璋两人,都不过是乱世军阀而已,谈不上有不同的治国理念或治理模式,在资质与声望上也没有明显的高下之分。无论两人最初的意向如何,最终在蜀中必有一争。至于胜败如何,就完全决定于双方的实力与权谋了。刘璋拥有先入为主的优势,倘能审时度势,除恶务早,刘备何能轻松入主成都?刘璋就不能在刘备立足未稳、反相未露之时,袭而杀之?为保江山,即便屈杀一个刘备又何妨?然而,刘璋的愚弱、迂腐、顾忌,注定了他干不了这种事。刘璋就是认定自己宁做仁者,不做暴君,这就只剩下丢失江山一条路了。当然,即使刘璋有一个雄主的胆略,也不能肯定他就一定能赢;如果败了,就只有怨皇天负他了。
其次是道义问题。在刘备助刘璋讨张鲁、并无明显进犯成都意图的时候,如果刘璋先下手为强,乘刘备、张鲁两虎相斗之时,顺势袭取,剪除后患,他心中于理有亏吗?这当然非君子所为,等于是见利忘义,以怨报德了。如果刘璋就是诚心固守他的道义准则,绝不先发制人,即使因此而败于刘备亦不反悔,那么,这也不过是他的选择,他人无由置喙。或许,有人会指责刘璋,仅为一己之清誉,就牺牲了拥戴他的民众,岂不失德?然而这种指责也未必合理。难道蜀中百姓在刘备治下,就一定更坏?
因此,我们的结论是:在对待刘备这一点上,刘璋完全有权利选择做暴君;至于他能否因此而赢,那就看他的智谋与运气了。如果刘璋执意选择做仁君而不悔,人们也没必要指责他;这种选择也无损于他人,不过是改变几个蜀中官员的命运罢了。
路易十六
略读了一点世界史的人,都知道路易十六是死于断头台的反革命者;却未必知道,在法国历史上,路易十六究竟是暴君还是仁君。
路易十六(1754—1793)是法国波旁王朝的国王,1774—1792年在位。他是路易十五之孙。在位期间大权落于王后,逐渐陷入统治危机。因财政拮据,急于落实税收,路易十六被迫于1789年召开三级会议,导致与第三等级严重对立,终于酿成革命。革命后,路易十六公开宣誓维护宪法,为民众所拥护。但随着革命渐趋激进,国王与议会的对立逐渐加剧。1791年,路易十六出逃失败,回巴黎后受到严格控制。1792年,路易十六遭到拘押;1793年1月21日,他在自己设计的断头台上被处决。不久前发现的行刑官写于1793年2月20日的信,记载了国王临刑前对人群的喊话:我死得很无辜啊!
在法国大革命中及之后,路易十六都是备受争议的人物。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是:他是暴君吗?如果他选择做暴君其结局将如何?值得当暴君吗?
今天对许多人来说,对第一个问题似乎不再有什么争议:路易十六不仅不是暴君,而且是法国历史上少有的仁君。在1989年法国大革命200周年的庆典上,法国总统密特朗——其左派形象是尽人皆知的——表示:路易十六是个好人,将他处死是一个悲剧,但也是不可避免的。此人性格软弱,只是不会统治国家而已。法国著名历史学家米涅的评价则更详细:路易十六以其胸怀与品德来说,最适合于他的时代。当人们不再接受专制政治时,他就自愿放弃专制;当人们愤恨于荒淫挥霍时,他洁身自好、生活俭朴,关心他爱好的修锁手艺胜过关心宫廷排场;当社会呼唤改革时,他尽力推动一些改革。他正直、善良,宅心仁厚,但性格软弱,这就无法胜任改革重任。砍下欧洲历史上少有的一位仁君的头颅,或许是法国革命的最大悲剧之一。
至少从逻辑上说,路易十六可以选择做暴君。在三级会议上,他从一开始就不必退让于第三等级;当他与议会的争执无望解决时,他不妨断然解散议会;当“套裤汉”们在巴黎街头发动暴动时,他可以调集军队镇压;当雅各宾党人夺取权力、滥施暴行时,他可以施展计谋,果断处置激进派头领……。在所有这些事情上,他未必一定有胜算,但那时他仍然获得许多法国人的爱戴,在与少数激进分子较量时未必没有优势。如果他在勇敢的摊牌中能够得分,或许有可能根本扭转时局,将法国导入君主立宪轨道。没有人能够断定,路易十六的另一种选择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路易十六终究没有那样做;从其秉性来说,他似乎也不太可能那样做。
似乎有很强的理由支持路易十六的强势选择。如果是这样,路易十六固然可能落下暴君之名,却能使法国免除后来长达数十年的徘徊反复,免除无数生命财产的损失;法国人民在革命后九次修宪、五造共和这样一番曲折经历,怎么说都不是一种幸运。而且,路易十六似乎可以指望,在经历长时间的历史沉淀之后,法国人民终究会认可他在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选择,洗刷他因此而染上的所有污秽,给予他某种客观公道的评价。
然而更强的逻辑却是:如果他选择做暴君,那么他双手肯定会沾满反对派的鲜血,他将被当时许多人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亦将长久地遭人唾骂。或许,这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是,他所选择的铁血手段,将在法国历史上树立一个极坏的标杆;他将以自己的恶行,启示未来的强权者,为保住权力而毫不犹豫地让街头血流成河!可谓罗马帝国优等生的高卢人,最不缺少的就是铁血手段;如果路易十六选择当暴君,唯有大大加强这种血腥传统,这岂是法兰西之福?况且,路易十六即使用铁血手段,也未必能将国家导向正确的轨道。
巴列维
20 世纪不知有多少王冠滚滚落地,很少值得人们惋惜。但伊朗国王巴列维的倒台,或许是一个例外。
巴列维(1919—1980)于1941年继任伊朗国王。他一方面巧妙地在大国之间周旋,巩固自己的统治;另一方面继承其父的现代化改革路线,坚定地实行激进的所谓“白色革命”,全面地推进国家的经济、文化、教育的现代化与社会的世俗化。这些改革严重地触犯了传统宗教势力。1978—1979年,宗教领袖霍梅尼领导了激进的伊斯兰革命,迫使巴列维于1979年1月流亡国外。
当巴列维拖着60岁的病躯黯然离开伊朗时,其内心想必沮丧至极。这个抱负非凡的高傲的国王,一直以2500年前的古波斯君主的后裔自居,以缔造现代化的伊朗为职志,几乎将自己的毕生心血贡献给了国家的现代化事业。现在却在自己的国家永远失去了容身之地,只有埋骨异乡了。不是他背叛了人民,而是人民抛弃了他;他走得太快太远,人民跟不上也不愿意跟他,人民离不开已有1500年历史的伊斯兰传统,而对2500年前的古波斯帝国,则不再有什么印象。这样,巴列维的现代化的伊朗失败了,而霍梅尼的伊斯兰的伊朗胜利了。巴列维流落异乡,郁郁寡欢,疾病缠身,第二年就在开罗去世了。
不同于优柔寡断的路易十六,巴列维是一个强势的国王;否则,他也不可能将自己掀起的现代化运动搞得那样风生水响。但他完全谈不上是一个暴君。对于桀骜不驯的反对派,他或许有一点严厉,但根本谈不上暴虐,较之于继起的严酷的伊斯兰统治尤其如此。他带给伊朗的东西远远超过人们的期望,但人民并不领情。只是过去许多年之后,当所谓的伊斯兰革命将伊朗人推向严厉管控与贫困的时候,一些人才暗暗地想起巴列维的好处。
当伊斯兰革命的烈火烧遍伊朗,开始吞噬巴列维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现代化改革成果,进而吞噬整个王朝时,巴列维想过采取铁血手段,挽回败局吗?巴列维手中不是有足够多的现代化武器吗?但巴列维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不可能不以理性思考来评判形势,因而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机会已经逝去。他眼看着自己的舞台嘎然倒塌,没有试图为挽回局面而最后一搏。这样,他既不曾是暴君,最终也没有打算做暴君。
如果巴列维不是选择悄然退出,而是决然地垂死一搏,他不可能有任何胜算。这样的结局,对于伊斯兰革命谈不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影响,而对于巴列维个人的影响则很可能是致命的:他在伊朗人民心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点正面记忆将荡然无存,暴君巴列维的形象将长久地凝固在伊朗的民族记忆中,尽管纵观历史,巴列维怎么都不应该是一个暴君。
当暴君可乎?
还得明确一下:何谓暴君?鉴于已有许多众所公认的暴君浮现于历史中:秦始皇、隋炀帝、尼禄、希特勒、斯大林……,暴君的形象似乎不说自明。不过,为了本文的目的,此处在更明确的意义上使用暴君一词,它指符合以下条件的统治者:
A 具有强势的专制权力。
B 不受法律限制地、过度地运用暴力。
C 造成血腥后果。
上述三条肯定不为文明的法治社会所乐见。因此,暴君不可能受到文明社会的欢迎。然而,在某些历史时期,暴君仍然得到适度认可乃至欢迎,例如凯撒、克伦威尔、罗伯斯庇尔甚至斯大林都是如此。这一令人困惑的矛盾,源于看待暴君的不同角度。
首先是功利的角度,它的要义是成功,而很可能暴君更有希望获取成功,这在革命年代或战争时期尤其如此。人类的文明之旅并不平坦,常常要越过一些风险万分的急流险滩。在这种时刻,那些抱负非凡的铁血强人,更有可能实现某些特殊的国家目标或社会理想;然而不幸的是,正是这些强人离暴君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其次是道义的角度:暴君之所为,违背今天越来越被普遍认可的文明价值,不能不为任何信仰与坚守文明价值者所弃绝。暴君或许会因成就了千秋功业而饮誉当世,却肯定逃不脱千古骂名.
功利与道义何者更重?对此未必有社会共识;唯因如此,在考虑“何不为暴君”的问题时,才难以面对一致的舆论,在盛行成王败寇的时代尤其如此。但在一个日趋文明的时代,功利的考虑肯定愈来愈难以抗衡对道义的追求。在对道义的普世呼吁面前,功利不仅愈益显得狭隘,而且愈来愈成为不可能。当代那些臭名昭著的暴君,固然肯定输了道义,也谈不上真正成功,实际上也输了功利。像希特勒、斯大林、萨达姆一类的盖世枭雄,他们的成功何在?这不应当启示所有追求宏大目标者:宁输功利,也绝不为暴君吗?如前面提到的,路易十六与巴列维都没有选择做暴君,这或许主要是情势使然;但能肯定,他们心中就完全没有道义与千秋评说的考虑吗?
或许,今天人类终于已认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