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号称最追求平等的革命发生近百年之后,“上等人”的身价比任何时候都被看好。当一个社会中大多数人都争先恐后地挤入上等人行列时,获得上等人身份的种种方法,就会真正成为人们刻意追求的热门秘技。
谁是上等人?
人生而有等级,不知是谁造的孽!无论归咎于昊天上帝,还是佛祖阎王,或者某个尘世帝君,芸芸众生都将无可奈何。唯一可以宽慰的是,正是一个等级制社会,催生出了追求平等的启蒙学说,孕育出了声势浩大的社会解放运动。但经两百余年的风风火火之后,似乎仍然是莫奈之何。于是,人们只剩下一种希望:做上等人去!
然而不清楚,何谓上等人?
如果是在印度,上等人的角色几乎已写在脸上了,没有人不明白。至于其他地方,就可能有点问题。幸而孔圣人说过,凡人有君子与小人之分,自然君子就是上等人了。但仍然不清楚,该如何从人群中认出君子来呢?
或许,问题本来很简单:那些底气十足,能在你面前昂首挺胸、颐指气使的人,不就是上等人吗?
如此说来,所有官儿就都是上等人了。这一点想必无人反对。此外,那些并无官职但有爵位的人,也应算作上等人,这也不会有人否定。只是爵位这种东西早已成了老古董,今人何曾见过?聪明人立即会找到现代的替代品:显赫头衔如何?院士就够显赫了,仅仅说出这一称号,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至于等而下之的教授、大师之类,那就只能将就了。
上述说法远不能为各界认同。首先就有官场与学术界之外的人出来反对:还有商界、文化、艺术、体育等行业中的巨子呢?这就会有人补进顶级富豪、演艺明星、体坛名将等等。
如此下去,显然拿不出一份众所公认的清单。
于是,就会有爽快人出来收拾局面:什么这个那个的,凡是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的,都是上等人!此言一出,你会茅塞顿开,还是惊诧莫名?或许,较持平的结论还是:在这件事情上,完全的共识是不可能的。那么,一个大概的共识呢?似乎不成问题,但却未必有人能清晰表达出来。最主要的是,根本就没有这种必要。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总会近乎本能地作出自己的判断,完全不会去介意,他人的判断有何不同。
争当上等人
在我们的时代,无论是上等人还是贵族,这类身份依然使人很受用,却不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已经是新时代了,人们还能接受一个有点过时的称谓吗?如果改用精英的名称,上等人或许就欣然接受了。其实这更成问题:上等人与精英的内涵是不完全一致的。
新时代的上等人似乎特别幸运:恰恰在今天,唯上等人是尚,成了一股强劲的社会潮流。在这股潮流的推动下,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上不朝下了。
这种流行取向包含两层意思:崇拜上等人与争当上等人。
在当今之世,谁不知道,上等人就是权势,就是金钱,就是荣耀!对此最敏感、反应最快、判断最准的,就要算商家了。今天的闹市,最耀眼的招牌是什么?还不是遍地皆是的“富豪酒家”、“贵族之家”、“帝王饭庄”、“宫廷菜馆”……,你还想找到一家“平民餐馆”?这不是专向上等人献媚又是什么呢!就凭你那干瘪的钱包,商家还能看得上?如果停在商店前的是宝马,徒步而至的你,就别指望导购小姐首先走向你了,她能不抢着去给宝马开门?如果有数十辆豪车开道的迎亲队伍呼啸而过,你看旁观者的那种羡慕劲儿,就差口水没流出来了。只有一辆破车的迎亲者还敢出来凑热闹?至于有警车开道的官家公子的迎亲队,看热闹者就只有怨自己投错胎了。家底子再差的小伙子,宁愿负债累累,也要凑个几十万,像个上等人般将媳妇接回去。无论你如何猥琐,一旦成了成功人士,就等着宾客盈门了。你知道赵本山、王宝强有多少粉丝?已是天文数字了!
此情此景能不使人坚信,世上只有“功名”二字才最最要紧!或许你曾听说过,什么“多少年功名尘与土”,什么“视功名如粪土”,那恐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目睹了这一切,如果还毫不动心,还不奋起挤进上等人群,要不是故作清高,那就是自暴自弃了。今日之社会,争当上等人的迫切,怎么说都属空前。你不妨去书店看看,什么书最紧俏?还不是“成功宝典”。实际上,那就该叫做“成上等人宝典”。你想要孩子读个大学吗?已经不够了!现在哪个父母不是要孩子以硕士、博士为目标?孩子智力不逮也要上,砸大把的钱也行。何苦呢?还不是要当上等人!你看到了争相考公务员的那个疯狂劲。在我们的社会里,公务员差不多挨得上是上等人了,哪能不争!好在考试并非唯一的进身之阶,对有心人来说,什么途径都愿一试,即使违章犯禁也在所不顾。这样,胆大的贪官们财运就来了。要不然,徐才厚们的钱袋怎么会满得那么快呢?
幸乎悲乎?
为了表达对金钱的鄙弃,聪明人发明了“铜臭”一词。功名当然包含了金钱,但并不限于金钱,仅用铜臭二字可打不倒功名。或许,还不至于要打倒功名。但与功名相联系的祸福悲喜的问题,确实不可忽略。在这一点上,看法当然是多种多样的。
在万众一心齐奔功名的年代,要指摘这种潮流,至少显得不合时尚,更可能被人讥为伪君子。不过,说出某种客观事实,还是理性观察者的职责。
以是否“居于人上”为标的的价值观,当然不是以平等为目标的现代文明的准则。如果整个社会都由“竞奔上游”的原则所主导,而且以成功等同于高尚,以上进等同于优秀,以成败判断等同于价值判断,那么,我们就进入了一个丛林社会。这绝不是现代化先驱者们的初衷,先贤们的目标是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旗帜的文明社会。现代文明社会不排除竞争,但应当是平等参与者之间的竞争,不应有上等人的位置。
旧时代当然少不了上等人的趾高气扬,甚至逞凶肆虐。但至少有一些优秀的上等人,自愿放弃自己的特殊身份,来到民间,热心服务于民众,为实现一个平等的社会而奋斗一生。历史记住了这批民族精英,其中就有梁启超、谭嗣同、秋瑾、林觉民、张静江、陶行知、贝时璋等响当当的人物。如果他们看到,今天的社会依然是“衣分三色,食分五等”,不同等级的官员车马官舍序次分明,就是远住嵩山的某个处级上等人也谨遵不渝,他们在九泉之下将情何以堪!
上等人的涌现、固化与张扬,使社会与平等理想的距离愈来愈远,岂不悲乎!
这还不是最可悲的。一个等级制但有序的社会固然非人所愿,但在一定时期内或许尚可接受,它至少能维护最低程度的安定与和平。但今天远谈不上有序。今天的上等人之恶劣,实在是史上少见。不妨去看看薄熙来、周永康们做了些什么,这几个人还未必是最坏的。今天的等级制,其荒唐与厚颜无耻,也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即便犯事的官员,都住上了豪华监狱,你听说过在古代中国有这样的事吗?
考虑到这一层,平等的追求者心中的悲愤,就更无可名状了。
幸而,毕竟还有某些正面的效果差可安慰。最主要的是,对上等人身份的狂热追求,终究为社会的发展激发了某种活力。
万马齐喑与万马齐奔,不过一字之差,其结果却可能天隔地远。毛时代无疑是万马齐喑,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积极性,社会自然就彻底停滞了,实际上每天都在衰朽崩坏。改革年代则一改为万马齐奔;就个人而言,当然多半是朝私利而奔。但正如亚当·斯密所言,在“看不见的手”的导引下,最终还是奔向了于公有利的方向。备考公务员的千千万万人的狂热,未必能博得你的钦佩;但你不能不承认,通过这条狭道出来的优胜者,总比那些靠关系提拔的人具有较高的知识素养。那些拼命创造政绩、积累晋升资本的官员,更难给你多少好感;但或许正是这些人铸造了“后三十年”的辉煌。在这一点上,你很可能会想起刘志军;他当然不是一个好鸟,但其贡献至少抵得上一百个庸官!那些高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人,听了这番议论,想必要暴跳如雷了。
上面的观察,大概能让人长点见识:
美艳的鲜花,常常生长在肮脏的黑土地上。
那么,这是上帝之德,还是苍生之幸?
还是精英时代?
人们已见识了够多的上等人。无论这些人能耐多大,人们还是希望能够平视他们,长时间的仰视唯有令人不胜疲劳,更别说已忍受多时的深深厌恶了。
那么,一个没有上等人的普遍平等的时代,是否就要到来?
我是一个顽固的乐观主义者,始终坚信那样的时代一定会到来。最大的理由就是,至少有一部分人类在这方面已作出榜样。诚然,今天的欧美也不是什么地道的平等社会。但不能不承认,东西方的差距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当奥巴马在小餐馆就餐时,旁边的食客就把他当作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绝不会有任何人因“见到领袖”而激动万分。而在我们这里,即使是一个芝麻大的顶头上司,人们岂敢怠慢!你若不信,就不妨试试看。1980年代,国门刚刚打开,访问青岛的美国军舰,接待了一批解放军官兵。令第一次见识美国鬼子的中国军人深感震惊的,不是美国人的坚船利炮,而是美军官兵的融洽无间。在中国军人所受的教育中,“官兵打成一片”从来都是中国的专利,并不知道这些早已成了神话传说。
既然这个世界已有人做到了,就没有理由肯定我们做不到。
尽管如此,我倒还不至于盲目乐观到认为,普遍平等的实现就在眼前。岂止不在眼前,实际上还相当遥远。任何人都难以否认,我们的文明从来就缺少平等的基因。如果,在这样一种基础上培育平等精神还不是最大的困难,那么,被推销给全世界的那种伪平等,就真正是实现平等的最大障碍。试想,如果在强大文宣系统的包装下,连最大的官儿都与老百姓水乳交融了,这个社会还需要改进吗?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中,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不平等的问题,当然更没有髙踞于平民之上的上等人存在。这一点,再没有比前国家主席刘少奇表达得更清楚的了,这位主席在蒙难之前不久,对北京的掏粪工人时传祥说:“你当掏粪工人,我当国家主席,都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是平等的。”略作修改之后,这句话也可以用于薄熙来或周永康与某个农民工的对话。但你能从其中读出平等来吗?
无论你心中的平等理想如何高扬,都不能不承认,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人们所面对的,仍将是一个高度等级制的社会;当你朝上仰望时,所看到的仍将是自信满满的上等人。这就是一个上等人的时代;说得好听点,就是精英时代,如果将“精英”理解为位居社会上层的显赫人士的话。
或许,人们很难承认今日之精英,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人物。但如果认定所有精英都不过是垃圾,那也言过其实。应当承认,与毛时代的权贵相比,今日之精英已不可同日而语了。首先,今日之精英几乎全部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其中不少还具有硕士、博士学位,包括海外学位。其次,今日精英多半不固守什么教条。我接触过一些身居要职的精英人士,其思想之开放令人震惊。或许,你听到的截然相反,完全是头脑僵化的说教。那么很可能是你被糊弄了,要知道在体制内生存的人,都是有两套话语的。与一些激进的看法相反,对于今日之精英,完全可给予适当的肯定评价与正面的期待。
如此说来,就得接受被一群上等人支配着的现实,这种状况也并非糟糕透顶,或许远远没有你在激愤中所想象的那么坏。最主要的是,你别无选择。
在今天,与其说希望在于:受上等人支配的局面将很快改变;还不如说希望在于:我们头上的上等人能更文明一点,至少不要像“前三十年”中所表现的那样野蛮。当然,个人愿望没有任何力量;但亿万人的愿望就未必如此,那会酿造出一种气氛与环境,这将更有利于某些积极因素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