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宋词(上)|月旦评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

《诗》为中国文学之权舆,楚辞拓殖疆土;两汉大赋,为韵文别开生面;建安兴于乱世而风骨高洁,五言遂成江河之势;南朝虽病以绮靡纤弱,声律、辞藻亦多有发明;至于盛唐,诗体备矣,古风、今体俱臻圆满,此后千三百年无出其右者。

朱子云:“国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何者?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谓“文化”也。三韩、日本服膺华夏,实儒释道之功。刘向言:“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有宋军事积弱,而文化斐然。军事积弱,则气骨不足、风格纤瘦,近于晚唐;文化斐然,则探见幽微、妙笔生花,颇类南朝。或云宋诗突兀生硬,以义理胜者,是学术兴盛、精研智识所为。

《诗序》云:“诗言志,歌永言。”宋人无论新巧造物、市井生活、风俗习惯、天下大势,皆大不同于唐人。唐之今体诗睥睨太山之巅,犹有宋人不能言、不便言者,唯寄托于长短句矣。

太白乐府,多挥洒自如、不拘一格:《将进酒》、《蜀道难》千古名篇,《天马歌》、《白鸠辞》无不雄浑浩荡。香山新乐府近于文,声律平实不宜歌唱。后人难学。维曲子词类,滥觞于汉,唐人取之调和胡乐而成。其声调婉转,歌词清越,黄鹂起舞,才子雅士多爱之,遽兴填词之风。

吾人以宋词为宗,涵括晚唐、五代。通览《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明清词家,陈子龙、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朱孝臧之属,能越宋词之藩篱者无。读词者止于宋没,可矣。试分期论之。

唐小令,词家之始也,最受推崇者如下: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忆秦娥》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菩萨蛮》

此二首旧皆系于李白,今人多以为非是。观其格调高古、雅韵厚重,即非太白,亦唐人手笔。观堂爱“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以其“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我爱“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前追子建“明月照高楼”,下开后主“无言独上西楼”,此化我入无之境也。

晚唐

晚唐词多见于花间集,温韦为晚唐翘楚。

飞卿诗纤秾艳丽,满山杜鹃,姹紫嫣红,独不见果实;词则不同,虽言必“玻璃”、“头钿”、“屏风”、“娇睡懒起”而诵之不腻,其维“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之功也。温词之艳,在措辞。细致描绘女性“闺中”之景、物、事,前所罕见,或嗤之以“淫”(如元白、义山)。“水晶帘、玻璃枕、鸳鸯锦”者是。温词之不腻,在融情、设色,目眩花团锦簇,犹知其有根本。床笫浓稠艳丽之间,偶现江、柳、烟(柳絮)、月,于富贵雍容中偷出一抹清淡、无聊之死里窥见一瞥期盼。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温庭筠《菩萨蛮》

端己词与飞卿相反,以“清朗疏淡”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菩萨蛮》

整首恰似“江上柳如烟”,无意铺陈迭叙,以情韵为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尽得乐天真传,语言质朴流畅而回味无穷。“春水碧于天”是江南之好,“画船听雨眠”为游人淹留;诗情画意,独在其中矣。此中国人最易得者。

题外话:

这是我第一次写半文言。虽然距离头一次看史记已过去近十三年,期间不敢说饱读诗书,至少廿四史已经通读大半;十三经敢言略知皮毛,诸子百家,多少有所耳闻;诗词别集,零零散散通读百来种,甚至每日抄诗,也坚持有八、九年。

可是以前从未想过写点什么,即使读《艺概注稿》、《石遗室诗话》之类,见惊人之语,也只是自得其乐而已。

承蒙@weisheng167388大叔提点,来steemit玩儿,又觉得写文章实在很有趣。一来有些事情的逻辑线条,只是知其大略,懵懵懂懂,要写出来,就必须加以梳理整合;二来言辞修饰,日常生活能达意即可,写作则达意、抒情、表态、言志兼顾,实为不易。

就文言说,我读古籍,自我感觉大部分典故一见即知,小部分也多半有点印象,完全懵逼的,已经很少了。可是一旦付诸笔端,左思右想,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最好;好不容易确定下来,又对词的意义不敢确证,生怕出错,只好再查词典。

这些都是乐趣(和苦恼)所在,幸好吾道不孤。感谢诸位!


不过写文言真的很累啊,我还是习惯西方哲学的写作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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