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记得三四十年前,山里的树都特别特别大,他们十来个小伙伴手拉手才能勉强抱大树一圈。大树们枝繁叶茂林立于山上,当真能够遮天蔽日,仿佛一钻进入它们的地盘,外界的烈日蝉鸣清风时辰便再与你无关。
在几百上千年的大树面前,豆蔻如同小荷尖角上的露珠般脆嫩。
她都是随外公外婆进山劳作的,外公外婆趿着破旧的解放鞋,却给子虚添置了花凉鞋,而子虚从来不舍得穿这双娇嫩的小凉鞋,她用麻绳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扁担上,打着赤脚翻山越岭。
早出,沐浴着晨光走过晒谷禾堂,趟过清澈小溪,拖沙带水跨上田埂,山边看似就在不远处,走起来却是一段不近的路。
山边一排排竹子夹着清风沙沙作响,竹子下点缀着几方矮矮的坟。子虚并不会觉得害怕,她还不真的懂得生与死是何概念,她觉得坟就像一个花盆,孕育着某些花儿的种子。
日已冲出薄雾,急着展露光芒,而外公外婆和子虚已走到山边,一头钻进暗无天日的山林,潜心劳作。
孩童都是贪玩的,但在公社化的大环境下,他们大都是劳动小能手。一三五背着干柴去学校,二四没有文化课就要安排集体去敲石子。
子虚很喜欢听老师讲课,但经常有个小“拖油瓶”--隔壁屋两岁的小女娃,有事没事哭闹两下,折腾下来也都下课放学了。这会儿十来岁的大娃娃背着一两岁的小娃娃上课一点也不突兀,不是自家弟妹就是隔壁屋子的小孩,反正大人去劳作,总会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分配给你背。
傍晚,坐在岸边大石头上的子虚久久凝视河水上泛金跳跃的光,大石头旁边有个河神庙,子虚脑子里对神仙的定义就是“有法力一般不露面的小伙伴”。
日落了,她站起来,拾起小花凉鞋,去秘密基地掏出几个新鲜鸭蛋,光着脚丫走回家。
上学,劳作,玩耍,小小的子虚以为这就是永远,以为这就是人生,以为这样慢慢长大就是天长地久。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大队动员群众进山砍树,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往山上进攻,耸立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树们横着被抬出来,陆陆续续日夜不间断。曾经静谧神秘的山林热汗成河红光满天。
子虚蹲在村口,胖胖黑黑的小手抚摸着躺着的老树,那一圈圈密密的年轮赤裸裸地倒映在清澈的瞳孔里。
她想起有一个傍晚,她因为贪玩而没有跟上外公外婆的脚步,落在山林里了,光线越来越暗,奇怪的鸟叫声越来越多,子虚特别害怕,她蜷缩蹲在一棵大树下小声哭泣。当小手摸到大树粗糙的皮肤时,她似乎被一位慈祥的老者牵起了小手,她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高不见顶的大树,觉得莫名地有了来自守护神的安全感。 而此刻,她古老而慈祥的守护神却倒在她面前,她甚至无法拥抱得了它。 她无法为它们做一点什么事。
山里依然干得热火朝天,几个中年大汉冲着一个小伙子喊到“别砍那棵树,那是伯公树砍不得!”几位长者闻声走过来也说那树不能动,而那个狂妄的小伙却嘲笑他们胆子小封建迷信,他冲他们喊“伯公树不能砍?我对着他撒泡尿再砍!”……
后来一场大雨,河里漂下许多木材,大伙争先恐后跳进水里捡木材,那个朝伯公树撒尿的小伙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只会往大河中心漩涡处游,别人拉都拉不回,于是就这样慢慢沉没在翻滚的河水里。当然,这是后话了。
再后来,这群一起劳作一起吃大锅饭的人们各自分飞了,有些人发家致富奔小康,有些人依然一贫如洗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越来越破旧的老屋里。
楼房一栋栋拔地而起,公路铺到山边,村口的土地公公不见了,岸边古老大石头旁的河神庙被拆毁了,光秃秃的山像个瘌痢头,黄泥土在烈日下被晒干水分,迅速风干变成尘土……
子虚那双只穿过几次的小花凉鞋终究还是丢了,她淌着眼泪在田野里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
她慢慢长大,进过鞭炮加工厂、制衣厂,帮人看过电器店,经历外公外婆老去,云云人海中经历人事名利,安安稳稳嫁人生子……
后来,她把童年的这些点点滴滴像讲故事一样告诉她的女儿。
女儿从未见过那些参天大树,也不知道河神庙旁的大大大石头到底有多大,甚至想象不到几十年前的小花凉鞋长什么样子……她只知道,妈妈的童年好有趣,很美好。
她希望人们能把遗失的敬畏和信仰重新找回来,少一些急进和功利,少一些违背自然的工程。
她也希望土地公公、河神还有大树爷爷们原谅这成长中的叛逆、无知和无礼,继续在桃花源里庇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善良的勤劳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