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在人生中的意义,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五岁那年,祖母特地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外公主持这个仪式。
端午过后不久的一天,祖母和母亲忙了一个上午,炒花生、青豆、薯干,另加一盘生黃瓜,凑齐四个小碟。从市场上买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猪肉,煮熟之后端端正正地盖在一只土钵里;特地宰了一只鸡,退毛之后整只烫熟,装在另一只土钵里,鸡头翘起,用一支筷子支撑,等待外公来了之后,端着这两样供品祭祀天地君亲师,祈求保佑我步步高升,学业有成。
这一天,一大早妈妈就给我换上了兰布小衫,虽然洗得发白,却用米汤浆洗得平平整整,套在我身上,犹如武士的盔甲,刮得生疼。破例,还要穿上一年一新的千层底布鞋。本来白天是从来不穿鞋的。晚上洗脚穿一下,一大早就赤着脚走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非要我套上鞋不可,真像个小相公。今天启蒙之后,我就与书有缘了,“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都在这里头了。
实在说,读不读书,与我一个农村的孩子是不很相关的。放下镰刀就要饿肚子,眼勾勾求一顿饱饭吃,今天定然可以美餐一顿,我实在有几分欣喜。中午时分,我站在大门坎上,垫着脚尖巴望,为什么外公还不来呢?
对门大路上出现一个人影,影像越来越清晰,拐过我家的园角,一脚踏上门坎,外公就笑吟吟的立在面前。他穿着青布长衫,头戴黑得透亮的瓜皮小帽,鼻子上顶着两块铜钱大小的玻璃,八字胡须修剪得平平的,盖住了上嘴唇。平时看他喝酒时,胡须上沾满粒粒的水珠。老人读多少书,识多少字,我不清楚,反正也算乡贤一流的人物吧。特意从老远请来,足见其意义之重大了。外公摸着我的头,洋布雨伞被母亲接过去了。第一句话笑眯眯的出口了:“我的云和外孙也要读书了。”“云和”是外公给我取的小名。
仪式开始了,外公用茶盘托着两只土钵,线香、烧纸,蜡烛搁在茶盘的边上。我走在外公的前头,先去祖屋的神龛下,点燃线香、蜡烛,然后拉我跪下。外公跪在我左边,用右手按住我的头,拖长声音低唱着“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还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了。从祖屋折回自家的厅堂,重复了一遍。接着,外公抱我坐上八仙桌的下方,桌中间摆好了四个小碟的茶盘,我面前也铺好了一张红纸,折好了方格,小砚池的水墨印迹一圈套着一圈,溢出一股清香。新发的毛笔白毫浸润三分之二,露出一小圈乳白色,这都是事先经过精心安排的,只要我小手一挥,似乎就挥出个乡村才子来的。
我的个头不高,平时上下八仙桌的凳子都是两手横抱着桌凳,就滚上了桌面,再在凳子一端坐好。今天不同了,外公端端正正抱着我的两腋,让我两脚一缩,身子、大腿、小腿正好构成一个90度的直角,轻轻地安放在凳子上,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地压住红纸的下角,笔管扦在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外公的大手套住我的小手,微弯的身子象一张弓背在我背上。随着外公手的移动,一行核桃大小的字就出来了:“幼而学,壮而行.......”, 这一行大字黑里透亮,外公端详了好一阵,似乎要向世人昭示:一个读书人又要从他手里诞生了。然而我在外公的挟持下,头不能偏,左手压着纸边,右手套着笔管,写一个字,纸向桌子中间抽一下,一行大字写下来,红纸的两边已清晰地印出两行八字形的汗印。外公把我抱下来,两只小手不忘抓一把花生、青豆,塞进兰布小衫的口袋里。为不妨碍我的小跑,布鞋在下桌时就擦掉了。还没接到外公的命令,我早已箭似的逃出门外。
这一行苦心经营的大字,贴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任时光的风雨去剥蚀。
(2017年12月26日最后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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