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福,离开我们已有八年了。本来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应该写篇长文来追叙叔侄的情分,可听到他的噩耗,我静不下来,眼里的泪止不住,心里在流血。
闰福的命太苦太苦!
闰福生于1957年闰月,小我一岁。按字辈我该叫他叔,可我从来没叫过他叔。没大没小的叫他的诨名-------劳皮(家乡形容瘦人常用)。因他极度的瘦小,鸡窝样的头发下只见两汪深陷的眸子,刀削的鼻尖下小嘴总是乌青。小手与鸡爪没什么两样。其他人都叫他“劳皮贼古”,对这一侮辱性的称呼他也只能认了,他无能守护自己的尊严!只能接受,无法辩解:
不到两岁,娘患水肿病弃他而去。
三岁多,家里实在没法子,把他送人。希望它能在缺儿子的家里活命,可他太不争气,鼓得球样的肚子特别能吃,还老哭。那家人怀疑他病得不轻,养不大坏了自己名声,没几个月又送回来了。
五岁多,聋子父亲又走了。
在那国家经济困难的特殊时期,兄弟们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他,别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是既没上顿也没下顿。常常流落野外,见薯挖薯,见豆摘豆。被主人看见了少不了一顿打。回到家别人告状,又少不了男子双打,每每这时他就用干柴似的双手护住皮包骨的脑袋缩成一团,任人发泄。所以他犯了事就不回家睡,等人们睡后溜回我家大门槛上睡,把外面的栅栏门从里面栓上,倒也安全。他没回家睡也没人过问。
没吃的是问题,没穿的也是问题。在我印象中,10岁以前,夏天他几乎就没怎么穿衣,冬天只能穿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袄,一条不像裤子的裤子。这还是我匀出来的。那时我有五兄妹,老大穿完老二接着穿,传到我已经衣服不是衣服,裤子不是裤子了。
有年冬天冰冻,我在灶屋烧火煮猪食,他靠着灶烤火,烤着烤着他猛地像被蛇咬了似的跳了起来,左手猛扯右手的袖子,原来靠火太近,棉衣袖子烧着了。我们赶忙让他脱下衣服,后来手臂上留下铜钱大的疤。
我们常感叹生命的脆弱,闰福的命却特结实:打不死,饿不死,冻不死。像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
熬到社教,有工作队驻队,农作物引进新品种,吃的基本能果腹。闰福也上学了。但他除了上学还得包揽家里打猪草,煮饭,煮猪食等活。常常迟到,成绩也不好。读初中时还染了一身疥疮,站哪儿或坐哪儿,两只手抓个不停,留下一身的疤痕。于是,又有了新的诨号:劳皮麻子。这个名字一直带到棺材。闰福这名没几人知道,成了我奶奶的一厢情愿。我奶奶取这名,一是因为闰年出生,一是希望他多福多寿。
生活的大潮将闰福推到了改革的好时代。按理应该有活头了。出身贫农,念了初中。兄弟分家,分得七分田,一间屋。可他没有本钱,没有耕牛农具,别人单产能有六百斤以上,他只有三百斤左右,自己吃的都不够。很多人外出打工,他也动了心,又没盘缠。后来我妈见别人出去都发了小财就借他一百元钱,让他南下,第一年也还赚了几百块钱,回来也不还我妈。
人穷还特好客。按字辈他大,过年我姐她们回娘家了都去他那里拜年,尊称他“劳皮叔叔”。他弄不了九碗菜的饭,就给我们每人煮一碗三大块红烧肉的粉。笑眯眯的招呼每一个叫他“爷爷”的孩子。孩子们都喜欢他,只要他在家,身边就有一圈喽啰围着他打牌喝酒,一年打工的工钱几天全搞光。
过完年闰福又没路费了。我妈看不过又给他一百。有次从我学校吃了饭去搭车,明明亲自送出去的,第二天又回来了,吓我一跳,原来上错了车。路费又没了。我只好借他一百,送到车站找个熟人带着他。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凡事小心。到年底总算高高兴兴回来了。还买了两油糍粑接住我儿子。这回我就多嘴进行盘查:
“呀,看到你这么好心情,肯定赚了钱。”
“比去年好点。”
“结了多少?”
“一千四。”
“这么多?那你放一千在我这,我帮你存着。还有四百,过年才那么十把天,够了吧。”
那时猪肉只一块多一斤。他很爽快答应了我。
这年八月,家里有人知道他赚了钱,就替他说媒。那女的先说了人家。收了聘礼,现在要反悔得退彩礼,让闰福叔认账,共2400元。我连忙帮他取出这一千元,连本带利的交给他。其他所缺只有贷款。我们都替他高兴,总算有个家了。而且那婶子还长得不错。
婶子嫁过来后,很快不高兴了。大概媒人说了谎,把年纪说小了,财产说多了,把我家的房子算进去了。当然,借住是没问题的,但产权还是我家的。知道真相的婶子,一有不如意就“死麻子”、“怪麻子”的骂。我叔也耐得烦,希望婶子能生个一儿半女,每天早早起床煮饭,干活。让婶子好好养身子,好的都给婶婶吃,甚至借钱买补品。他觉得婶子黄黄的皮肤是营养不良,缺营养就怀不上孩子。其实婶子是在娘家就真的有病,常常眼睑浮肿,还有哮喘。吵了几次后两人商量去镇上开米粉馆,也没赚到钱,还欠了一屁股债。于是婶婶又怨他没用,要他出去打工。叔叔只好听命。我妈又借路费给他。
婶子身体不好,叔叔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后来婶子单边起诉离了婚。听说,回到娘家后跟了一江湖郎中,也没治好她的病,不久就病死了。这是后话。
闰福又成了光棍。这下连家也不回了。即使回来了也没人亲近他,觉得他就一无赖。连口饭都蹭不上。只有我妈还老提起:
“劳皮,不是个东西,还欠我397元钱。哪个在外面不赚钱?他就这么没用,连路费都赚不回。等他回来了,我要讨回来。”
几乎每次我回去,她都义愤填膺地提这事。我多次劝说:
“算了,这么久的钱还给你也不值了”。
劝了多次后,老人家说:
“他要是买了地,我也不要了;要是养了人,我也不要了。”
原来老人是怨他不懂事,不做事业。
2006年我妈去世,他没回。听村里人说,他在珠海捡破烂。
后来我给他打过电话:
“回来吧,快50的人啦,老在外头也不是个事。回来住我家,种点田,在村子里做点零活,总比外头好。”
他回答我会考虑。
我在等他回来,等他的肉粉吃,等他的油糍粑。等到零九年,等来的是噩耗。说是早上骑个破自行车外出,被一小汽车撞倒,不省人事。等家人赶过去已经放弃抢救。理赔没身份证,家里连个户口簿都找不到。只有两块多钱。
一些工友说:他总想发财,想当老板。为了巴结人,把赚的钱用来请人吃,请人喝。结果吃也白吃。他还买过一辆二手三轮,没办证,没开多久就被没收了。
闰福的人生角色是悲剧的!究其原因,出身苦是其一。他也有梦想,也很努力,终究没有诗没有远方。怨谁呢?我说不清,大约说不清的事,就只好归命了!我也只能这样想了。
闰福的身世村里的年轻人并不知晓,年纪大的各自过活,再沒人提起。
愿闰福叔在另一个世界真正闰福!
2017年10月
我是贺庆媛 @hqy,退休语文教师,老太太一枚。欢迎大家关注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