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这里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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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女生合影

渐入老境,回顾走过的路,趟过的河,跨过的坎大多已成烟云。只有这里的风景让我记忆深刻。这里——红石门,是我人生的一个不同寻常的舞台,我在这里上演了一出跳龙门的人生大戏。

来红石门之前,我还是一个多灾多难的高小肄业生。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一个高小肄业生,在家已劳动几年,还能继续上学,不但上了初中还上了高中。来到红石门——县六中,我的中学梦、大学梦全圆了。

红石门是我家的幸运之门:全国一解放,父亲在红石门任教,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两位兄长在这里53年同时考入县一中。而我,1972年10月还是一个高小肄业生,1974年元月我就成了一名成绩还过得去的高中毕业生了。是洪石门的眷顾,成就了我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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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

56年出生的我,像其它同龄人一样,按部就班的读着书,67年读完初小,68年进入高小,父母做着满女也能像哥姐一样一路滔滔考个高中、上个大学的美梦。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66年在北京刮起的“文革”大火,到68年轰轰烈烈的烧到了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乡村,我的五年级学业在一片恐怖中颤抖。

这之前,我是老师的宠儿,同学的挚友,因为我父亲这时在渡口中小任教,同学愿意接近我。我们那时住校,睡的是楼板上的地铺,一到下晚自习,有几个邻村的女生争着往我被窝里钻,争着讲些我闻所未闻的“时闻”给我听。从家里带了红薯干、花生、辣子鱼什么的都愿送点给我吃。在那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有点食物,人家愿意送点给你吃,那是天大的面子,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用上课了,别人上课时他去校园西北角的菜园子里种菜,再后来父亲被抓去批斗,用绳子反捆双手,按跪在碎瓷块上,头上还套了一个尖顶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反革命分子xxx”,脖子上还用草绳套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一些罪状。我父亲是一个极老实本分,敬业的人,只是不该在一个暑期讲习班上集体加入国民党,并未参与任何活动,而且三反五反时已有定论。

可现在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人家想把你怎样就怎样。批斗父亲的人是他的学生或同事,要父亲承认自己的罪行。除了历史反革命罪,还有一条是里通外国罪,说父亲有次讲课说了“美帝国主义必胜,越南人们必胜”。

他们批判说: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你居然说美帝国主义必胜,这不是反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吗?父亲经过三反五反历次政治运动的摧残深知这次“革命”难逃厄运,打从知道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波澜壮阔的政治运动后就寝食难安,精神恍惚,大概有次上课就发生了口误,并且当堂做了纠正。

造反派硬说父亲这个历史反革命贼心不死,企图替美帝摇旗呐喊,这是现行反革命的做派,就这样父亲成了双料反革命。一次次的批斗会要他承认,父亲死活不认罪,于是批斗升级,他们认为我父亲顽固不化,不老实。将他反捆双手拉上房梁,然后放下来又拉上去,捆手的绳子是棕编的,这样几次就勒断了手脉,露出骨头……

那学校是个祠堂改的,开批斗会的那间屋子就在南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引得周边不少群众赶来围观,那些老人实在看不下去,当场唾骂他们,有个出身很硬的大叔说“你们这帮畜生,也下得了手,就不怕天打雷劈?总会不得好死。”

我的“高小”就再没有气场了,那些“挚友”也不理我了,不仅如此还加入跳起脚骂我的人的行列。从学校到家有五里地,所有的同学都不跟我一起回家,我一个人走很害怕,经过村子我怕狗,也怕路人的白眼和别人唱着顺口溜骂我是四类分子之子,每每这时我都恨不得有个地洞……经过珠子坳那段坟山,怕得只听见咚咚的心跳。

那些日子,家里还经常遭抄家,动不动一队戴着红袖筒,穿着黄制服的人排着队,打着旗帜,喊着口号冲到我们家,先把我们家人全赶出来,然后他们翻箱倒柜找“证据”,怎么也找不到证据,就把我们家房子的地面挖了个遍,把我奶奶做寿时刻有“寿寓鸾翔”四字的匾额刮掉,床架上的雕花木板撬下来烧掉,能揣兜里的就毫不客气的带走了。(所以后来我们村很多人家有古董文物什么的,我们家却什么都没有)。

69年2月父亲被清洗出革命队伍,回家劳动改造。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父亲在军山、禾市、渡口乡一带不知教过多少学生,帮助过多少穷苦孩子,视教书这项革命工作如生命,老实本分,兢兢业业工作,有口皆碑的好老师,现在没了讲台!我这个四类分子子女——12的孩子再没资格读书,只能随父亲一同回家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回到生产队是专政对象,正常男劳力一天10分工,我父亲只有6分,所有的人要和他划清界限。有时大队批斗地主也要把父亲拉去陪斗,一家人个个成了受羞辱遭专政的对象。我每天从早到晚跟着出集体工,一个劳动日一分五厘工,倒也无虞,反正书是读不成了,就认命吧!

69年嫂子所在的单位从北京搬去三线,哥嫂都去了四川一山沟,厂子刚刚搬去,配套设施跟不上,哥嫂要上班,孩子没人看,而且嫂子这时又有身孕,没办法,家里没其它人可以去帮忙,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只有我方便出去。70年元旦我随一在川工作的亲戚去了四川,开始了新的生活。等二侄女快两岁时,嫂子对哥说:“不要因为帮我们看孩子,耽误了小妹的前途,还是送她回去让她继续读书”。72年5月1日,一家人踏上回家之路。但我压根没想到我还能读书。

回到家我已是15岁的大姑娘了,工分也提到2分5厘了。到九月,村里不管是比我大的还是比我小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只有我每天跟着大人出工。我试着找政治队长请求:

“xx哥,我也想读书,求你行行好,推荐我也去读书啰”。

“哈,你还要读书?书ha得你一屋人读嘎?一个读点即啰(书都让你一家人读光?每人读一点吧)”。

队长瞪着大眼睛,气愤愤地回答我。我知道,求也是白求。只好老老实实像往常一样拾粪、挖草皮、散淤(猪牛粪)……。10月份的一天,远在贵州偏远山区教书的二哥打来一个电报,叫我去他那里读书。他们学校校长的侄女情况跟我类似,现在插班读初二,二哥受到启发,跟校长说了,于是我又一次告别家乡,远赴黔南平塘县通州中学读书。

那时初中学制两年,我插班读初二一期。贵州是秋季招生,我们这是春节招生,如果读完初中,没户口不能考那边的高中,到这边又不准我考,于是二哥趁元旦会餐时校长喝得高兴,要他打了个高一在读的转学证。

73年2月,二哥带着我来到红石门——县六中,找到时任校长颜永清,说希望让我就读高一。颜校长热情接待了我们,但告诉我们高一人数满额了,来晚了,要读只能读高二。听说要读高二,我三魂六魄全吓飞了:高小没读完,已辍学几年,那个四则混合运算的方法都记不起来了。

初中那三个月,文字科不说,英语只认识三两个单词,数学只学了解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因式分解几项内容,化学学了几个元素符号……这高二怎么读啊?而且73年已开始抓教学质量,要是考试成绩倒数,怎么见人啊?经过深思熟虑,我平生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打死也不读。二哥见我为难,哄我说:

“你暂时在这读,等有学籍了再打转学证去那边读,不然你就没书读了。”

这么严重的后果,不容我多想,只好稀里糊涂的跟着二哥往前走。编了班后,二哥带着我去找任课老师,好几个是熟人,有父亲的同事、学生或哥哥的同学,他们满含微笑,欢迎我的到来,当时他们以为我只缺一期未读,答应给我补课。走到这一步就由不得我了,我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安顿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充实。红石门,让我找到了人生的最好的舞台,拾回了人的尊严!我是老师口中的“乖仔”,同学眼中的“红人”。

语文老师常拿着我的作文在班上念,表扬我写得有样子(其实在我看来十分浅薄,那时实在是深山无老虎啊!)。记得写过一篇散文《石榴记》,从石榴“开花像绣球”的外形美写到其食用价值药用价值,还叙写了一个小男孩患严重疳积然后用我家的石榴根熬水汆蛤蟆肝吃治好病的故事。

那时偏远的山村别说花,连草都不多见,长出来一点点就被没事干的劳力刨掉沤肥去了,我家的石榴树是村里唯一的一株,我还真对它情有独钟,写它也倾注了一份感情。除此也还写过一篇人物记,老师也说写出了人的精神风貌,总之老师认为像篇文章。语文老师还喜欢叫我朗读课文,究竟那时其它学生都不会普通话,老师的普通话也被同学戏称为“不懂话”。如果搞活动,班上要出文艺节目,老师就会叫我去朗诵。

政治老师说我答题格式规范,也拿我的作业当范本。英语老师上课很神气,我却根本听不懂,只好在每个单词边注上汉字加拼音,仍记得注过这样的读音:“瓦到鸡屎一撮斗(什么是斗争)”,“马仔、发仔,我在学校读补克”,闹过不少笑话。

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老顽童班主任,他教数学,那时班上有不少同学不愿读书,数学更听不懂,课堂上常吵吵闹闹,老师为了调节课堂气氛,常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大门栓”、“蠢子背栏箕”……说真的,数学老师很有表演天赋,唱念做打,样样似乎经过专业训练,逗得同学们大快朵颐“乐不思学”。

可我不一样,总觉得知之甚少,学习机会难得,一定要抓紧补上去,再不能浪费时间,所以老师题外话多了,我会大胆的提醒。以后老师也很自觉,常常讲着讲着一眼瞟到我,见我表情不佳会打住:“我不哇哒,待(yai)即乖仔又会哇‘还哇,还哇’”(我不说了,待会儿乖仔又会说我‘还说,还说’)。我有什么问题课后会大胆去问老师,老师会耐心给我讲解。真的要谢谢我的老师!

那段时间为了要学点知识,我一心攻读,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离开教室,课余时间同学们玩去了,我一人在教室做作业、看书,有时累了、烦了,拿出竹笛或口琴吹吹,自娱自乐。第一个学期结束,期末考试我的成绩达到中上,我仍觉得太差,向老师提出“留级”,老师不知道我的底细,劝我读完毕业算了,当时的读书无用论余毒未散,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不能留级,我只有继续往前赶。

这样第二期读完,我就高中毕业了。我那时渴望读书,记忆力特好,每次考试题一到手,我能知道在课本上那页。加上文革后百废待兴,学的内容很少,问题也浅白,所以那种考试没能难倒我。

有意思的是,原来读高小时跳起脚来骂我的同学,现在又在一班了。好得大家都健忘!

虽然在红石门待了一年,班上的男生却不认识几个,一是那时我们不开化地方的孩子分男女界限,二是我一直都埋头读书,以致毕业后有个男生写了封信给我,我对不上人,不知道他长啥样。(羞!)

在洪石门的那一年,还有件事给我印象特深,那就是吃饭。每餐吃饭同学们都很积极,八人一桌,一桌一盆饭,一盆菜。吃得最多的菜是南瓜、冬瓜、白菜、粉条、白萝卜。饭的标准是三两,但总觉不够,尤其是男生,所以一到开饭时间往往以百米冲刺速度赶到桌子旁,眼睛早观察好了哪砣饭大一点,然后远远地将筷子插进去就算占着了。

一个月打一次牙祭,这餐每人三块肉。这一天的席长大权在握,分肉时,八双眼睛聚光在那双筷子上,席长跟谁关系好,就把粗点的分给他,当然不好意思多分肉给自己,那年代的人以自私自利为耻。往往把精华——肉汤留给自己,然后大家又羡慕这天能当席长!

时光如水,日月之梭穿到了77年,离别红石门又有四个年头了。恢复高考,我们这片的考点设在红石门,在两个哥哥的鼓动下,我也报了名。要考试了,我怀揣忐忑来到红石门:很多东西没学,蒙混毕了业,现在要真家伙,我怎么能上阵?

第一次参加高考,出得考场看到同学们眉飞色舞,好像大学的门已向他们打开。我很沮丧:数学只做了一个6分题,写椭圆的曲线方程,就这道题学过;语文“多多益善”的文言故事翻译不太准,个别文言词意思不确切。闲聊中有个同学吹语文题好容易,说那个读拼音写话的题他做对了,答案是“美帝国主义一定要打倒”。我这才心里好受些,我肯定答案是“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知道他们是盲目乐观。

这年考了多少分我不太清楚,反正没哪所学校录取我。没办法,78年兄长们要我继续备考。我这时在大队任民办教师,教的复式班,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杂课,每天事还比较多,抽不出多少时间看书,兄长们鼓励我:一定要努力,争取走出这石壁山。

二哥寄来了贵州版数学教材,让我自学。那教材编得特细,只要有时间,静下心来,还真能看懂。可我又想把书教好,希望有民办转正的机会,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去看书,结果78年高考我只得了268分,数学得了可怜的28分。因是考文科,如果考理科有这么多分可以上耒阳师范了。又一次竹篮打水,我几近陷入绝望。

时间老人将我赶到了1979年3月,两个哥哥还是要我参加高考,其时,我真的压力山大——在农村,二十老几的姑娘,孩子都几岁了,我却前程渺茫,加上我的肾盂肾炎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已成慢性,身体十分虚弱。贫血,浮肿,失眠多梦,严重困扰着我,使我极度的沮丧。在哥哥的多次催促下,我很无奈的又来到红石门,我的语文老师对我说:“你要想考出好成绩,就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集中精力准备几个月,不然两头难得兼顾。”

正好这时父亲已恢复工作,回到红石门教书,而且这年他可以退休,按当时的政策我可以顶替安排工作。我的压力小了,万一考不上我还可以顶职,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于是向学区请假三个月,去红石门补习。感谢我的老师,我静心读了三个月书!高考成绩出来,我的数学已有41分,总分达到306,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录本科。

79年八月,烈日高挂,我正在家门口的垄里割禾,邮递员举着一封信在叫我,说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打开一看——一张小小的红壳纸,郴州师专录取了我。全队的人露出世界上最复杂的表情,议论声不断飘过我的耳际:

“还有哪个考到了?”

“我们公社就一个。”

“抬鬼,其屋公公婆婆甲地硬是葬得好(搞鬼,他家的祖坟硬是好)。”

“就是啰,别个徕唧(男孩)都考不到,得其屋甲妹唧又考到哒,嘎鬼事。”

乡亲们真正是充满羡慕嫉妒恨了。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们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一时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

这段艰难的求学历程历练了我。感谢那个时代,感谢红石门的博大胸怀,更要感谢我的老师们的厚爱!到我当老师了,面对一些基础不好不珍惜学习机会的学生,我就会不自主的讲起这段经历,以致在学生眼中我都有名言了:“不怕学习差,只怕不努力”,“不怕犯错误,只怕不觉悟”。

我对他们说,我那时候如果不努力,铁定是一围着锅台灶台的蟋蟀,如果没有我的两个哥哥为我掌舵,那我也就是一面朝石壁背朝天的文盲。如果有人给我指路我执意不从,那我的命运同样无法改变。虽然我现在只是一普通教师,但我还是有着不一样的人生,我努力了,我就无悔!

这是比历史更离奇的故事,真真切切的历史。每当我讲起这些,我的学生都安安静静的听,我相信他们悟出了些东西,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的种子在膨胀!

红石门,谢谢你!你让我在村人面前抬起了头,人生风景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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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女民兵

说明:本文为参加 @jubi 谷歌点名#6风景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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