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先生,我们的系主任,唯一的一名正教授。住在两家一栋的平房里,最高的待遇就是家里有个厕所。党委书记一个人一栋平房,秘书、保卫人员都住里面,其实,他就两间房,一间装书,一间睡觉,方便还得上公厕。最高的待遇就是有地板。别以为他是大老粗,他是27年叶剑英教导团的干部,大革命失败后流落南洋当记者,抗日之后回延安,解放后任工人日报总编辑,干部八级,比省一书记只低一级,58年下放来贵州的。这就知道他有点来头吧,当年的待遇也不过如此!系总支书记这个级别的和普通老师一样,住筒子间,不过他们有两间,不必和子女挤在一起。新来的助教就没这么幸运了,三人一间,配偶来了,还得挟着铺盖卷进探亲房。
张教授是遭人唾弃的右派教授,姚先生可不是,他是红色教授。所谓红色,就是57年反右火线入的党。我们想像中的“火线”,一定要冲上主席台,煽右派几个耳光那种。其实不至于,姚先生为人谨慎谦和,待人友善。新来老师报到后,他都要以家宴相招待,他问问各人的家境,自己的爱好,然后谈他的工作安排,由那一位老师指导。当年的讲台不是那么好上的,先跟班听课,做辅导老师,定期向指导老师汇报进修情况。指导老师认为可以了,试写讲稿,审看之后在教研室试讲通过了,才全面备课,指导老师再全面审改提出意见,才算你获得上讲台的资格。有的老师来了,管了几年伙食就离开了,连教研室的门都没进。
姚教授虽说是系主任,在学生面前,很少露面,必须他表态的时候,拿出两三张誉写得恭恭正正的稿纸,一字一句照着读,不会多说一句话。今天的青年很难意会当年老师的拘谨严肃的气氛和心态了,因为他们是旧社会过来的,在思想改造的运动中受到冲激,生怕自己的旧思想污染新一代,事事提防,处处小心。如果口无遮拦,怨气外泄,有够你吃的苦头就是了。
姚教授是个高个子,清瘦,嘴角两边有两条深沟。终年戴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上讲台又得换一副,这样换来换去,确实添了很多麻烦。据年轻老师说,姚先生很讲究,头发要梳顺溜,两瓣胡子还要搽上发油。系里开会,不过个把钟头,他要咳嗽,没吐到痰盂里,用一块方手巾包着,咳几次,包几块,塞进衣兜里,带回去洗,下次再用。今天用纸巾,当年哪里有?连讲义都是五颜六色的粗纤维纸油印的,还奢望什么口水纸!
我去过一次老先生家,有一间房尽是线装书,二十六史就可堆一屋。书架堆不完,桌子、椅子、床上尽是,有的也是查考后来不及上架的。搞历史地理的,涉及各朝各代,光地理志,一册一册去读,去分析,并绘出图来,就够你辛苦一辈子。我也有二十五史,缩印百衲本,一只手就拎走了。其实,没什么用,用放大镜都看不清楚,要读还得现代排印本,偶尔核对一下资料还可以,这十三大本也就装装门面而已。
以前教授工资高,一个教授抵得上七八个工人。看了姚教授的书房后,我深有感慨:发觉教授也没什么高享受,钱变书,书变论文,变讲稿,才辛苦换来一个头衔,风风光光背后的辛酸常人是感觉不出来的。
听说姚教授为当了十年助教而耿耿于怀,四级教授也是正教授的起点档次,绝大多数也就到此止步了。历史地理学研究历代疆域变动,水系走向之类的学问。当时全国只有复旦的谭其骧,西北大学的史念海,再有就是我们的姚先生了。其实,姚先生比他们两家起步早,只是先生不轻易公布自己的成果,被他们反超了。
为什么姚老先生不轻言著书立说呢?情愿知识烂在肚子里,也不肯吐出来写成一本著作。北大教务长,不是饱学之士不足以服众,可有一位长年担任教务长的先生,生前不出一本书,连小文章都很少写。身后门生弟子为他整理薄薄的一本,如在生前也出不成。这样的知识分子把“立言”看得太神圣了。我们这辈人就做不到这点,宁愿东抄西凑,早年是报纸十剪刀,现在是鼠标十u盘,更恶劣的将钱打到掮客的账上,只要你署上我的名,怎么做都可以。我自己也是,发表得出来,写;发表不出来,也写;知识烂在抽屉里,可以;烂在肚子里,不行!比起姚老教授,精神境界就差了一个档次。
不著书,就上课罗!孔子不著书,他上了课,弟子整理出来一本《论语》,不同样声名若日月,名垂后世?姚教授,四年为我们只上过一次课,讲《列子》的《愚公移山》。在大四上学期,借史学名著选读的课时,用的是中华活页文选的底本,原原本本印成讲义,他一个一个字地讲,注释中的错误一个接一个地纠正。我数了一下,有三十多处。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山南为阳,水南为阴”,活页文选恰恰弄反了。当时,我们认为,中华书局还了得,古典读物重镇,出个活页文选还有这多错?自此之后,我知道,读书不能完全迷信书本;写文章,照着说的不写,接着说的少写,反着说的才多写。没有质疑的精神,没有“和而不同”的勇气,科学怎么进步?理论怎么创新?历史怎么接近真实?当然,这样做,不免得罪大佬、权威,会失掉很多发表文章的机会!这又有什么呢?捂着良心说话做事,吃饭香,睡觉踏实。世界权威杂志撤稿了,单位点名了,职称取消了,多难受!姚教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四年上这一次课,不只以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如何读书做学问,更以无声的语言告诉我们如何做人!
课,就应该这样上!这才是教授的本事!
既然姚教授这么有才,在本专业全国屈指可数,为什么不开课?我始终弄不明白。如果姚教授从头至尾开一门历史地理课,讲两三轮,整理一下,不就是一本很成熟的著作?我们历史系在历史地理领域,不就与复旦、西北大学(后来史念海调陕西师大了)鼎足而三了?可他就是不开,让我们只听到关于他的传说,却测不到他的底,真是可惜!
2017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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