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珍宝|月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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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有许多心爱之物,她视之为珍宝,走到哪里带到那里,一件也舍不得扔。那哪里是珍宝,在我眼里就是一文不值的破烂。88年以前,我在平楼教书,母亲住在老家龙观;88年,我调往昆池陶成中学,她随我到陶成中学住。搬家的时候,我说没什么东西可搬的,直接走人就是。母亲知道我住的地方不大,全家五口人住在不到15平的空间里,不可能塞进很多东西,那些破家具她舍不得扔,也只好不要了。但她自己的那些东西,衣服啊、棉絮啊、旧被面旧床单啊、小本本啊、父亲给她的信件啊、破麻袋啊,甚至连塑料袋她都要带走。我叫她扔了,她就是不扔,说以后会用到的。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伴随她的一生。后来我到了宣汉县城工作,她又带着这些宝贝随我到县城居住。

那时候,父亲与母亲闹离婚闹得更凶。母亲不愿离婚,数次到父亲单位去找父亲。每次去,都要大包小包带上她的全部家当:她的衣服、被盖、棉絮、水杯、毛巾、申诉材料。身上背一大包,一只手还要提两三个小包,两只手要提五六个小包。她身体又不好,风湿病,全身痛,行走都不便,硬要带这么多东西。叫她不带,总不听。回来的时候,又得把这么多的东西全部带回来。看到她满脸的汗水和疲惫的身影,每次我的心都在滴血。

有一年,母亲又要到南宁去,又是大包小包的带上她的全部珍宝:两蛇皮袋衣服,一蛇皮袋棉被,一麻袋日常用品:水杯、毛巾、牙刷、牙膏、纸巾、塑料袋、各种小本本和申诉材料,一麻袋吃的:米、面、饼子、水果、腊肉、香肠等等,还有一个小口袋里装着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磁像。这么多的东西怎么能带走!我劝她不要带那么多衣服,不要带棉被,把磁像留下,她硬是不听,非带走不可,就像搬家一样。我只好送她。

到达县上火车,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人都挤不进,何况这么多的东西!那时还是绿皮火车,我看见车门被堵死了,不少人从车窗翻进去,甚至还有人从人群头顶上爬进去。这坐个火车就像打仗一样。母亲满脸绯红,豆大的汗水挂在脸上,头发已经乱成一团,眼睛里满是焦急与无助。她肩扛两个麻袋,手里还提一个,我手提两个袋子,根本无法从车窗上翻进去。我只好把她往车门里拼命推。好不容易推进去了,她却没办法接过我从人缝中递给她的袋子。结果那两个袋子她只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在人流中不知去了哪儿了。

后来听妹妹说,母亲到了南宁,总是念叨那一麻袋东西。每次说起,她都是十分心痛的神情。到后来,她越来越觉得那一麻袋东西是她最宝贵的东西。92年,法院强行裁判母亲与父亲离婚,她就怪罪是因为那一麻袋东西丢了,因为有一份很重要的材料在里面。倘若那份材料不丢,法院是不会判决离婚的。


零三年三月,母亲去世了,她所有的宝贝,包括无数皱巴巴的塑料袋,全都火化了送给她。想必她在天堂会用到它们的。

空了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因素驱使母亲不管到哪儿,总要带上她的全部家当?我妹妹说,那是因为母亲觉得一切来之不易,那怕是一个塑料袋,也是需要花钱买的。母亲穷怕了,一分钱都很难挣到,自然尽可能不用钱,节省钱。所以,只要她用得着的东西,她都要带着,免得花钱买。妹妹的说法有道理,但我觉得还不够。

从根本上说,母亲缺乏安全感。她生了六个孩子,年轻的时候,还能依靠父亲,尽管在那样艰苦的岁月,一家人衣食不缺。还可以放心。可是后来,父亲不给母亲寄钱了,母亲断了经济来源,又带着几个小孩子,整天为衣食忧心,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深深的焦虑霸占了她的全部心身。能节省的一定要节省,能不用钱就绝不用钱。即使我后来参工了,代替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把我的工资绝大部分给了母亲,她仍然没有安全感。她担心我不孝顺,担心我攆她走。如果我不管她了,她怎么办?所以,她不管到哪里,都要带着她的那些珍宝似的家当。

很不幸的是,我那时对待母亲的态度恰恰应证了母亲的担忧:我尽管十分明白母亲吃了一辈子苦,要孝顺母亲,都因为工资低——两千年初的时候,我的工资只有七八百元;家庭人口多——我们夫妻二人加一个小孩,母亲、小弟弟,有时大妹一家也常住我家,经济十分拮据;再加上婆媳关系紧张,我总是对母亲没有好声气,有时甚至还喝斥她。有一回母亲对我说:我去算命了,说我要饿死下场。我的眼泪一涌就出来了。我发誓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我的工资实在太低了,养活一家人都不够。母亲有时想要点零花钱,我拿不出,心情不好,就吼她。她渐渐的就不怎么说话了,见了我也特别的拘束、不自在。

零二年的冬天,我到成都去了,母亲在家煤气中毒,人就有点痴呆了。她见了我,总是说:儿子啊,我啷凯住(怎么办)哦。我那时也没意识到她是老年痴呆,只是不耐烦,叫她别闹。妻带她到医院去检查,做了CT,医生说没事。后来母亲吃饭就没有控制了,锅里有多少饭就吃多少饭,不吃完不罢休。有次她一人到饭店吃稀饭,一连吃了十多碗,把饭店老板吓坏了。母亲大概记起了那个算命人说的话:你要饿死下场。

不久,正是春天刚到的时候,母亲去了。我们几姊妹在后河边把她生前带来带去的那些珍宝全部火化了,她在天堂拥有这些她自己的珍宝也许会放心一些、安心一些。


母亲常年带着那些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她当成宝贝似的,我却以为是包袱。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生了七个孩子,带了六个,养大了五个,身体早就累垮了,哪里有力气带那些包裹嘛,对她来说,也应该是包袱,可她就是当它是宝贝。

我想,生活在极度不安全的环境中,母亲用她那些不值钱的破烂为自己编织了一层保护壳,就像蜗牛一样,那容易受伤的部份蜷缩在硬壳之中。母亲依靠不了别人,甚至也依靠不了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她要自己保护自己。她没有钱,无法走到哪儿就在那儿购买自己的必须品,她只能像蜗牛一般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珍宝,不必花钱就有自己的东西可以使用,她如此保护自己。

这层硬壳不仅在母亲的身上,也内化到她的心里,她的思维里,以至于只要一说到要去某个地方,她就会习惯性地去收拾她的全部东西(不需要“想起”)。这是母亲的悲剧,因为她已经无意识地做出不安全的反应行为。这也是我的悲剧,我没有给母亲提供一个可以让她放心的安全的生存环境。这也是我们所处这个时代的悲剧,因为我努力了,并非不想让母亲安全,但我没做到。因为我没条件做到。假若母亲熬过了那个春天,我会给母亲一个放心的生存环境。因为零三年后,我的工资大幅度上涨,我可以给母亲买新衣服,新棉絮,新被盖。

仔细想想,其实我也有一层壳,那也是包袱,想甩都甩不了。母亲去世后,由于深深的内疚、自责,我痛苦不堪。只要一想到母亲,说话就哽咽了,眼泪就滚落下来。而且脑子里随时都会想到母亲,想到她去世前那一晚的情景。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学会了不再去想,我把自己包裹起来,更准确地说,我把那些有关母亲的伤心事封装起来,藏在心灵的某个角落,小心翼翼的避免去碰触。但我知道,它就像《百年孤独》中的殖骨袋,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也不会扔掉它。即便它无比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不会扔掉它。它不止在我的心里,它已经成了我的一部份,我必须背负着它,走完我的一生。

我知道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我也知道凡是包袱,都是可以扔的,也是应该扔的。但是我不能扔。对母亲的欠疚是这个包袱的核心内容,如果我把它扔了,我就割断了与母亲的联系,母亲就真的在另一个世界了,真的与我隔绝了。

为了避免痛苦,十多年来我不再思考这些问题。我不知道今天我为何想起这些。我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不见我写的文字,但我仍要把那些伤感的事情写出来。我猜这是春天来了的缘故。


春天来了,到处鸟语花香,万物蓬勃生长。但这样美好的时光,也最容易引起伤感。每当我想到“要是母亲还在”的时候,即便百花盛开,我也会泪流满面。何况我还想的更多更远。

我一向认为,孝顺母亲是做人的底线,在这个底线之上,要学会超越血缘关系,超越地缘关系,达到一种同情人类的境界。

我觉得母亲背负了沉重的包袱,我和绝大多数人也背负了自己的包袱,我们这个民族同样背负了沉重的包袱。

同我的母亲一样,凡是我们这个民族传承下来的东西,即便是八仙桌、太师椅,都是好的。以前我们“砸烂孔家店”的时候,把它们通通砸烂了,拥抱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文明,现在我们突然暴发了,土豪的豪迈气概被激发出来,想起过去曾被我们扔掉的东西,认为它们全都是珍宝,就算是太师椅的一支断腿也是珍宝,因为它是我们祖先传承下来的,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丢掉,必须全部传承下去。否则,我们就是中华民族的罪人。这调子唱得这么高,它已经把珍宝变成包袱了。

历史就象是一条长河,有不少的小溪流入,同时又有不少的流水被引流、蒸发或渗漏。我们接收到的东西不可能与祖先拥有的东西完全一样。如果要求不能改变,要完全一样,并且把它升华为历史责任,这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了。

母亲并不认为她那些东西是包袱,她不会扔掉它们;我虽然意识到对母亲的欠疚是包袱,但我不愿扔掉它们。我们的民族不会承认五千年历史是沉重的包袱,因此,也不会扔掉它。但我们都知道,带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黄金,也会拖慢前进的步伐。除非我们根本不在乎速度与效率,即便如此,也还有一个问题存在:我们无法预知前方的国度,在他们那儿,或许黄金一文不值。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眼里的珍宝,在未来或许真的毫无价值,果真如此,它就真的成为了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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