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迷迷糊糊的,先是聽到磬聲、木魚聲,然後一把男聲舉腔,他認出那是《大悲咒》。
妻的喪禮才剛過去一個多月,他還記得當時誦念的經文。他唸得用心,心裡想著那或許是最後一件可以為妻做的事。
窗外陽光照射進來,是夏天的週六早上。農曆七月了啊,他心想,那是樓下不遠處的宮廟每年七月的中元節法會。
他閉上眼睛,心裡跟著默念了一段。咒語唸完,下一段的經文他也隱約記得。像是某部讚頌觀世音菩薩的經文吧,他猜想。
他從來就沒有宗教信仰,那一段日夜守在靈堂的日子,他把所有的情緒關閉起來,為自己的視覺、聽覺,尋找一個錨定的點——他把自己的世界侷限在法師的誦經聲與手上的經文小本子。以為這樣會比較好過。
他是後來才覺察到,原來自己在當時是處於那樣的精神狀態。
因為那太難以面對了。
如果當時真的深愛著妻,或許還容易些。事後他確實有過這樣的念頭。原來世間還有比失去深愛的人更難以面對的事,他只能苦笑。
那場意外發生的那一天,正好是端午節假日。人就這樣突然說走就走。可是在妻離開之前,他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任何對話。他們的家人、親戚、朋友,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妻把一切隱藏得好好的,好到她這麼一走,喪禮上所有人都以為他表現出來的自我封閉與呆滯來自於過度悲痛的情緒。眾人都投以諒解的眼神。
但並不是。他其實正在把鬆開來的那一口氣往回壓,壓得深深的,否則他無法面對自己,以及面對所有人的關懷與安慰。
與妻相遇正好是在兩年前的七夕。他們兩個月後結婚,幸福感讓他飄在空中許久不能著地。但這個許久也沒有太久,落地時他重重摔了一跤。
他至今還是搞不懂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在那三個月內突然性情大變,變得如此強勢,控制慾變得如此強烈。他根本透不過氣。有時候,從眼神裡他甚至發現妻早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人。或許她病了,該帶她去看醫生嗎,他偶爾會這麼想。但一個轉念,他想這或許才是妻的真實面目吧。這念頭當中有懊惱,也有放棄。
有一天他醒來,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情的,什麼愛的,原來都只不過如此。這樣的妻,你還愛嗎。他問自己。
原來是這麼的經不起考驗啊。或許,他根本也沒有想過要接受考驗。一切本來就沒有他所以為的那麼堅定、那麼真實。
只是因為七夕的那個晚上,也是在這張床上,他被那幸福感迷惑了。只是這樣罷了,他這麼想著。
他開始躊躇著要提出離婚。他知道妻一定會發飆。他想起妻跟他兩人出現在外人面前時,妻的那副模樣。他從無感變成噁心。說起離婚,他也知道他的父母,以及妻的父母,都是一道又一道艱辛的關卡。他也知道,再這樣下去,該去看醫生的是他自己。
人活得好好的到底為什麼要結婚。他有時候只能這樣嘲諷自己。
然後就來了那一場意外。
七夕的邂逅,以為美麗,卻是惡夢的開端。然後,又再次毫無預警的,妻就走了。但惡夢結束了嗎。
誦經聲暫時靜止。他睜開眼睛,身旁的她還在熟睡中,背對著她。從他側躺著的視角望向她,俐落的短髮,從肩頸到裸露在綿被外的背脊,此時看起來竟然如此像妻。
我到底是在幹嘛呢。他拍打了一下太陽穴。她是公司裡的後輩,長得可愛,但勢利,他從來就對她不太有好感。昨晚一群同事下班後去喝酒,他多喝了幾杯,離開時醉醺醺的。他知道她跟他回家,他也知道她一直以來都想要接近他,他當然也知道接下來在他房間裡發生的事。說喝醉了不知道,那都是騙人的。
又惹了個麻煩的人,你真是犯賤。他暗自咒罵自己。人在情慾面前就是這樣,如此卑微。
他下床,裸身走向浴室。沖個澡,開始來過這個厭煩的週末吧。不,是厭煩的人生。
洗過了臉,他對著鏡子揉了揉眼睛。農曆七月,果真是鬼遮眼的月份。窗外的蟬鳴叫著,鈴鼓響起,僧人再次舉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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