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阁楼,他看见天井里来了一帮戏园子正在搭棚,一个穿着戏服的女孩子在树荫下面朝朱红色围墙,甩开白色水袖,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他驻足细听,不禁听入了神。
“少爷,老傅到了,已入座,您要过去了吗?”
他回过神,深深望了那娉婷的背影一眼,转身迈步离开。
宴席散去,他匆匆回到天井,却不见了她的身影,正准备招人问话,便看见了她。
她站在月牙门旁,落日猩红的光从她背后穿透而过,投下的阴影像是把她纤细的身躯包裹了起来,此刻她就像一份装在盒子里的礼物,不经意地,就这样降临在他眼前。
他背着手,脊柱挺直向她走过去。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越走越近。
豆蔻年华,好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狭长的胭脂烘托出雪白的琼瑶鼻,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似笑非笑。
戏就要开始了,她落落大方地向他行一个礼,向戏台走去。
夜,窗边的香炉泛着零星火花,她秀发披散,握着笔低头练字。院子里笑语喧喧丝竹盈耳,她想,他今晚终究是不会过来了吧?
过了一会儿,仆役推开房门,他跨步走了进来。仆役退下,他方走到窗边,点燃一片沉香屑扔进炉子里,转身向她走了过来。
轻轻捏起她的下巴,他道:“今夜是你的生辰。”
她窃喜,原来他是记得的。
“这是送你的礼物。”他掏出一对晶莹剔透的耳坠子。
“帮你戴上。”
烛光扑闪扑闪的,她感觉到他凉凉的指尖划过耳廓,停留在耳垂上,轻轻揉了几下,他凑近她,声音带点沙哑:“戴好了,果然,真美。”
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田野上的风在摇曳着她,她的每一片叶子都在无声地呐喊、颤抖,她的心已经挣脱了大地的桎梏已飘然于半空,然而笨重的身躯却过于青涩,木讷僵硬着。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随风而去吧。
时光如梭,一转眼已是数载。
比黑暗更深的夜里,她依偎在他胸前,长发如丝绸般铺散。她个性清冷,除了唱戏以外,一向习惯沉默。
脑中思绪万千,她在猜想着与他的明天、后天、明年……
“段君兰,你可知道她?”他开口打破了夜的静谧,木窗外的鸟儿惊动,扑翅飞去消失在无尽夜色中。
“父母之命,我不爱她。”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提及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惊呆了数秒,继而眼前一片氤氲,泪珠扑簌而下,滴在他健壮的胸膛上。
没有追问,亦没有解释。
床脚下的香炉冒出最后一缕烟,如同一个逝去的人,再没有半点气息。
战火蔓延。
她随他转移至香港。没有名份,没有地位。
不久后段君兰临盆,加上战事吃紧,他兴许疲于应对,数月未踏入她房门。
从完全拥有到拱手相让,她似乎始终都能安然接受,他不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幽怨。
又是五年。
他和她一同漫步半山公路,漫山的野杜鹃火红火红像燃起的火,红色以外,是海的蔚蓝。
“甚少见你穿红色的裙子,今天倒是应了景,像是那些花里走出的女神。”他挽起她垂下的几缕发丝,语气里洋溢着赞许。
她莞尔一笑,让他恍惚间回到初见时的那个午后——那有个灵动、美丽的女孩儿。
停下脚步,他紧紧拥着她,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心中泛起了酸楚。
“我即将要基督受洗,原因,你是明白的……如今我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而在这之前,我需要登报声明,君兰是我的合法妻子。”
她推开他,举起手轻轻抚摸他刚毅的脸庞。
“如果你一直坚信我给你的是一份深沉的爱,那么我可以让它纯粹到不困扰你半分。”
她扬起红唇笑得灿烂,阳光愈发刺眼,似乎要穿透她的身躯,从此化为海上的泡沫。
……
推开彩色的玻璃窗,她眺望远处清晨中的大海。
楼下经过的葡萄牙军人被楼上这位如画般的东方美人吸引,他们兴奋地吹起了口哨。她优雅地吸了一口烟,报以微笑。
情起于豆蔻,一路为你挥洒青春,炙热到燃烧,烧得淋漓尽致,然终究花开无果,爱而不得。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用无穷无尽的欲去覆盖你的吻痕吧,那是我唯一能被救赎的路了。
此至经年倾尽余生,你再不拥有我。
滚滚红尘,查无此人。
文章配图为画家黄国武先生作品